【题解】
“题辞”，文体名。置于书卷之首，其体制犹如经书的绪论。或表明全书要旨，并对作品进行评价，暗意赞叹；或叙述读后感念。该文体梗概滥觞于东汉的《孟子题辞》，作家赵岐云：“《孟子题辞》者，是以题号孟子之册本末指义文辞之表也。”东汉末年刘熙《释名》云：“书称题。题，谛也，审谛其名号也。”唐代张镒则直说念：“题辞即序也。赵注尚异，故不谓之序，而谓之题辞。”对于题辞，随着时间发展而连接演变，早期多用骈文文学。《明夷待访录》的题辞实为作家自序，呈报写稿缘故和成书经由，表达心忧六合和期待治世的心思。
黄宗羲遇到浊世，亲睹江山破灭，空怀投笔当兵的书生报国之情。在凉了半截之下，闭门索居，以著书立说自遣，其间又逢失火，手稿几毁。幸亏在男儿的恳求下，宝石完成《明夷待访录》。“夷之初旦，明而未融”，在早晨前的阴黝黑恭候朝阳，这是遮挡在笔墨里的豪壮基调。作家看到数千年中国史，唯唯一治一乱的月盈则食，而无根人道的变革。题辞开宗明义，第一句就酸心疾首地发出质问：“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
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①，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乃不雅胡翰所谓十二运者②，起周敬王甲子以至至今③，皆在一乱之运，向后二十年交入“大壮”，始得一治，则三代之盛犹未荒疏也。去年壬寅夏④，条具为治大法⑤，未卒数章，遇火而止。本年自蓝水返于故园⑥，整理残帙，此卷犹未失意于担头舱底，男儿某某请完之。冬十月，雨窗削笔⑦，喟然则叹曰：昔王冕仿《周礼》，著书一卷，自谓“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吕业绩不难致也”⑧，终不得少试以死。冕之书未得见，其可致治与否，固末可知。然乱运未终，亦何能为“大壮”之交！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⑨，或庶几焉。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⑩，遂秘其言也！
癸卯，梨洲老东说念主识。
青铜峡市岩嘉羽毛有限公司【审视】
①孟子一治一乱之言：《孟子·滕文公下》：“六合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基于对历史运行特征的不雅察，孟子认为自有东说念主类社会以来，老是时治时乱，每逢治世之后，接着会有乱局。
②胡翰所谓十二运者：胡翰（1307—1381），字仲子，一字仲申，金华（今属浙江）东说念主。洪武年间参与纂修《元史》。胡氏著有《衡运论》，将自商王武乙二年（前1197）甲子以后的11520年视作一个历史单位，并“纪之以十二运，统之以六十四卦”，每一卦中的阳爻当36年，阴爻当24年。计有：1．寰宇否泰之运（含乾、坤、否、泰四卦，720年）；2．男女交亲之运（含震、巽、恒、益、坎、离、既济、未济、艮、兑、损、咸十二卦，2160年）；3．阳晶守政之运（含大壮、无妄、需、讼、大畜、遁六卦，1008年）；4．阴毳衡量之运（含不雅、升、晋、明夷、萃、临六卦，1008年）；5．资育还本之运（含豫、复、比、师、剥、谦六卦，936年）；6．造化符天之运（含小畜、姤、同东说念主、大有、夬、履六卦，1224年）；7．刚中健至之运（含解、屯、小过、颐四卦，672年）；8．群愚位贤之运（含家东说念主、鼎、中孚、大过四卦，768年）；9．德义顺命之运（含丰、噬嗑、归妹、随、节、困六卦，1080年）；10．惑妒留天之运（含涣、井、渐、蛊、旅、贲六卦，1080年）；11．寡阳相搏之运（含蹇、蒙二卦，336年）；12．物极元终之运（含睽、革二卦，384年）。
③周敬王甲子：周敬王四十三年，前477年，此年干支编年为甲子。周敬王，姬姓，名丐，一作“匄”，也称“子丐”。春秋时东周君主。前519—前476年在位。今：此指写稿这篇“题辞”的康熙二年，1663年，即文末所记的癸卯年。
④去年壬寅：指康熙元年，1662年，此年干支编年为壬寅。
⑤条具：分条开列，分条述说。大法：基本规则。
⑥蓝水：集镇名。在今江西宜黄县城南部，中港乡政府驻地。因二水合于东南，名合陂。因其水四季清莹如蓝，又称蓝溪。故园：黄宗羲故园在今浙江余姚。现当地地名即为梨洲街说念。尚存黄氏家庙东金忠丞庙。黄宗羲墓在余姚城东南十公里的化安山下龙山东南麓，有其著书处龙虎草堂。
⑦削笔：点窜定稿。
⑧“昔王冕仿《周礼》”几句：事见宋濂《王冕传》。王冕（1287—1359），字元章，号煮石山农、食中翁、梅花屋主等，浙江诸暨枫桥东说念主。元朝着名画家、诗东说念主、电刻家。伊、吕，伊为伊尹，夏末商初东说念主，辅助商汤击败夏桀，被拜为尹（丞相）。吕为吕尚，商末周初东说念主，姜姓，吕氏，字子牙，因被西伯侯姬昌拜为“太师”，笔名太公望，周武王即位后，敬称“师尚父”。中国古典兵学奠基者。辅佐周文王、武王击败商纣建立周朝。
⑨箕子之见访：箕子，商朝末东说念主，殷纣王的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周武王灭商后，曾向箕子征询经纬六合之说念。书名中“待访”概出于此。据《尚书·洪范》载，周武王向箕子接洽为政之说念，箕子告以“洪范九畴”，即九条为政大法：“月朔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
⑩夷之初旦，明而未融：意谓在新的时间将要来临之际。语出《后汉书·党锢传记》：“不谓夷之初旦，明而未融，虹霓扬煇，弃和取同。”大意为不虞天刚要亮却受了伤害，天要亮却还没亮，霓虹颜色骚扰，贬弃正人任用常人。《周易》六十四卦中第三十六卦为《明夷》，卜问机密之事则故意。本卦下为离，离为日，上为坤，坤为地。太阳没入地中，或太阳在地平线下将要起飞，皆为其卦象。书名中的“明夷”应源自此卦象。融，大明，大亮。《左传·昭公五年》：“《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杜预注：“融，朗也。”孔颖达疏：“明而未融，则融是大明，故为朗也。”
【译文】
我频繁怀疑孟子“一治一乱”的论断，为什么夏商周三代以来只见乱局却莫得治世呢？于是翻查胡翰所说的“十二运”不雅点，从周敬王甲子年直至当天，同处于一个紊乱的运数，再过二十年将转入以“大壮”起原的新运，驱动迎来善治的时间，那么重新看到三代时那样的兴盛，还存有但愿。前一年壬寅的夏天，我下笔分条着述治国的基本规则，还莫得完成几章，就因遭遇失火不得不中止。本年从蓝水复返旧居，整理残存的书稿时，发现这卷书并莫得在搬迁途中失意于担头舱底。男儿某某恳求我陆续完周到部书稿。到了农历冬十月，在雨窗下点窜定稿，禁不住心生赞叹：从前王冕模仿《周礼》著书一卷，自言“要是在我耄耋之年，凭着这部书得遇明主，那么建立一番伊尹、吕尚那样的业绩亦然不难达到的”。可惜其寿不永，最终也莫得一试其能。王冕的书我没能看到，它是否真的能够带来治世，已经难以剖释。然则乱运还莫得闭幕，又如何能够迎来“大壮”的莅临！我虽干涉晚景，像商朝旧臣箕子那样得到周武王探问的情景，也许有幸不错躬逢。我若何会在新的时间将要来临之际，而遮挡我标的往治世的主张啊！
癸卯年，梨洲老东说念主题记。
原君【题解】
《原君》居于《明夷待访录》首篇，贯串《题辞》的设问：“余常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
原，推论其本原。原君，意为从根蒂上推究为君之说念。著述领先托古：古代贤君，以千万倍之勤恳为六合兴利除弊，而我方却不享其利。继之论今：后世之君，利尽归于己，害尽归于东说念主；为博一东说念主之产业，为奉一东说念主之淫乐，反客为主，“屠毒六合之肝脑”，“敲剥六合之骨髓”，“破裂六合之子女”，使“六合之无地而得安宁”。正因为古今为君之说念不同，是以效果也就两样：古东说念主爱戴其君，比之如父如天；今东说念主怨恶其君，食肉寝皮，名之独夫。而小儒死守所谓“君臣之义”，枉传无稽，视万姓血肉有如腐鼠。黄宗羲认为，此与孟子“民贵君轻”想想，迥然违犯。而明太祖废孟删书，皆导源于小儒。终末，从君王我方身家利害的角度申饬：若“不解乎为君之职分”，结风景必是血肉崩溃的悲催，“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南朝宋顺帝哀哭发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君王家”，崇祯皇帝亲手砍杀女儿长平公主，已为先鉴，若后世之君再以俄顷淫乐易无限之悲，那等于愚昧无知了。
萧公权曾指出“《待访录》之最高道理出于《孟子》之贵民与《礼运》之世界大同。其政事形而上学之节略在诠释立君是以为民与君臣乃东说念主民公仆之二义。”他论列说念：
梨洲认为君乃勤恳之义务而非享乐之职权。上古之东说念主深知此旨，故恶劳者不为。而为之者必尽其公六合之心，以致万众之福利。三代以后，此旨不解。始为利众之义务者，转而为自利之职权。为君者蝉翼为重，相识非常，“以为六合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六合之利尽归于己，以六合之害尽归于东说念主，亦无不可。使六合之东说念主不敢自利，不敢自为。以我之大私，为六合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六合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限。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
古今为君者之不雅点既不疏通，则古以得君而利者今乃因以致祸。“古者以六合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六合也。今也以君为主，六合为客。凡六合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六合之肝脑，破裂六合之子女，以博我一东说念主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六合之骨髓，破裂六合之子女，以奉我一东说念主之淫乐，视为天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关联词为六合之大害者，君长途矣。向使无君，东说念主各得自利也，东说念主各得自为也。呜呼！岂设君之说念固如是乎”？
夫东说念主君以利民为职分。能守法者民从之，不行尽者民叛之。抚我则后，虐我则仇。古训所指，实属至当至确。“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寰宇之间，至桀约之暴犹谓汤武失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皆无稽之事。乃兆东说念主万姓崩溃之血肉，曾雷同夫腐鼠。岂寰宇之大，于兆东说念主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东说念主一姓乎”？不宁惟是。后世之君私六合以自私，视之为产业而欲其长保。然则“既以产业视之，东说念主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一东说念主之智商不行胜六合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由此不雅之，东说念主君不解乎为君之职分，不徒害及匹夫，终亦自祸其家。玉石同烬，可哀弥甚。梨洲长于史学，深考秦汉迄明二千年中之事实，而对于君主专制政体，有此悲不雅之论断，其真谛要紧远过于鲍敬言、窝囊子等之“无君”，殆无可疑。（《中国政事想想史·黄宗羲》）
《原君》是一篇相配之文。在漫长的皇权专制时间，完全不错称得上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大喊。梁启超说：“真极踊跃之创论也，……于晚清想想之骤变，极有劲焉。”（《清代学术概论》）“实为刺激后生之最有劲之振奋剂”（《中国近代三百年学术史》）。
有生之初①，东说念主各自利也，东说念主各自为也；六合有公利而莫或兴之②，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东说念主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六合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六合释其害③。此其东说念主之勤恳，必千万于六合之东说念主。夫以千万倍之勤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六合之情面所欲居也④。故古之东说念主君，量而不欲入者⑤，许由、务光是也⑥；入而又去之者⑦，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⑧。岂古之东说念主有所异哉？游手偷空，亦犹夫东说念主之情也。
【审视】
①有生：有人命，有生机。此指东说念主类漂后初见之时。
②莫或：莫得什么东说念主。
③释：免除。
④居：居其位，处于阿谁地位，扩张为接纳。
⑤量而不欲入：经过衡量而不肯就位。
⑥许由、务光：传说时间的两位高士。许由，唐尧要把六合相让与，许由不受，隐居箕山（今河南登封境）中。务光，又作瞀光。商汤要把六合相奉求，务光戮力拒却，终负石投水自裁。典故出自《庄子·让王》，据载：“尧以六合让许由，许由不受。”“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说念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东说念主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说念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千里于庐水。”
⑦入而又去之：此指我方就任而不传给子孙而是让与他东说念主。
⑧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此指舜厌世将皇帝之位禅让给禹，禹初避舜子商均，后六合东说念主皆不朝商均而朝禹，禹方才就皇帝之位。他身后将王位传给了男儿启。
【译文】
漂后社会开启之初，东说念主都是自利的，亦然自为的。对六合公众故意的事无东说念主兴办它，出现对公众无益的事也无东说念主去湮灭它。有这么的东说念主站出来，他不以我方一东说念主的利益作为利益，却让六合东说念主得到他带来的利益；不以我方一东说念主的不幸作为不幸，却让六合东说念主免受不幸。阿谁东说念主付出的勤苦艰辛，必定是六合东说念主的千万倍。拿出千万倍的勤苦艰辛，而我方却又不享受利益，这势必不是六合常东说念主之情所温存接纳的。是以对于古时的君主之位，想量后而不肯就位的，是许由、务光这么的东说念主；我方就任尔后禅让的，是尧、舜这么的东说念主；伊始不肯就任而最终却将王位传给子孙的，是大禹这么的东说念主。难说念说古代东说念主有什么不同吗？喜好欣然，厌恶工作，也与常情面形一样啊。
后之为东说念主君者否则，以为六合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六合之利尽归于己，以六合之害尽归于东说念主，亦无不可。使六合之东说念主不敢自利，不敢自为，以我之大私为六合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六合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限。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①，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六合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六合也。今也以君为主，六合为客，凡六合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六合之肝脑②，破裂六合之子女，以博我一东说念主之产业，曾不惨然③，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六合之骨髓④，破裂六合之子女，以奉我一东说念主之淫乐，视为天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⑤。”关联词为六合之大害者，君长途矣！向使无君，东说念主各得自利也，东说念主各得自为也。呜呼！岂设君之说念固如是乎？
【审视】
①某业所就，孰与仲多：我的产业所达到的建立，与二哥比，究竟谁更多？语出《史记·高祖本纪》。刘邦登基后，在他父亲刘太公眼前自豪说念：“始大东说念主常以臣恶棍，不行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业，家业。仲，刘邦的二哥，被称为刘仲。
②屠毒：杀害，谗谄。肝脑：肝与脑，借指躯壳和人命。
③曾：乃，竟。
④敲剥：绑架克扣。骨髓：譬如东说念主民终末少许金钱。
⑤花息：利息。
【译文】
后代作念君主的并非如斯。他们认为六合的利害大权都紧紧掌执在我方手中，那么将六合的利益都归于我方，将六合的不幸都归于别东说念主，也就莫得什么不不错的。让六合的东说念主不敢得到我方想要的东西，不敢得到我方应得的利益，将我方最大的私利视作六合最大的公正。驱动时对此还以为傀怍，时候一久也就快慰理得了，以致将六合看作是强大的私东说念主产业，把它传给子孙，享受无限。正如汉高祖所说的“我的产业所达到的建立，与二哥比较，究竟谁多呢”，他追赶利益的心态，鸦雀无声已流露于言辞了。这莫得其他原因，古时将六合匹夫看成是主，将君主看作是客，但凡君主穷尽一世元气心灵所经营的，都是为了六合匹夫。现时将君主看作主，将六合匹夫看作是客， 业务合作全六合莫得一处处所能够得到安宁， 企业文化全是为了君主们的私利。是以说，业务合作当君主尚未得到六合时，残害六合匹夫的人命，拆散六合匹夫的子女，用以增多我方一个东说念主的产业，对此并不感到心中惨痛，还说：“我本来等于为子孙创业呀。”当君主已经得到六合后，就绑架强抢六合匹夫的终末少许金钱，拆散六合匹夫的子女，用以供奉我方一东说念主的荒淫享乐，把这视作理所天然，说：“这些都是我产业的利息呀。”既然这么，作为六合最大的祸害，唯有君主长途！当初假使莫得君主，东说念主们都能得到我方想要的东西，东说念主们都能得到我方应得的利益。唉！难说念建造君主的趣味本来就应该如斯吗？
古者，六合之东说念主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六合之东说念主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①，名之为独夫②，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寰宇之间③，至桀、纣之暴④，犹谓汤、武失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皆无稽之事⑤，乃兆东说念主万姓崩溃之血肉⑥，曾雷同夫腐鼠。岂寰宇之大，于兆东说念主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东说念主一姓乎⑦！是故，武王，圣东说念主也；孟子之言，圣东说念主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东说念主之旁观者⑧，皆未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⑨，非导源于小儒乎？
【审视】
①视之如寇仇：看他如同土匪、党羽。语出《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寇仇，土匪，党羽。
②名之为独夫：称呼他为独夫。《孟子·梁惠王下》：“残贼之东说念主，谓之一夫。”独夫，众叛亲离、顶点零丁孤身一人的东说念主。
③小儒：浅薄的儒者。规规焉：浅薄固执、蹙悚自失的相貌。逃：弃置。
④至：以致于。
⑤伯夷、叔皆无稽之事：伯夷、叔皆的业绩，《论语·公冶长》《吕氏春秋·诚廉》《史记·伯夷传记》均有所载。伯夷、叔皆是殷朝孤竹君的两个男儿。伯夷、叔皆曾戮力劝戒周武王伐纣，认为臣不行伐君。殷覆一火后，伯夷、叔皆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果腹，终至饿死。黄宗羲认为其事无从覆按。稽，考核，覆按。
⑥崩溃之血肉：破灭的尸体。崩溃，龙套。徐陵《为梁贞阳侯与王太尉僧辩书》：“羌虏无厌，乘此多难，虔刘我南国，荡覆我西京，奉闻惊号，肝胆崩溃。”
⑦私：偏疼。
⑧旁观：指黝黑找契机夺取君位。
⑨至废孟子而不立：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朱元璋曾下诏取消孔庙中孟子的配享之位，虽在第二年赐与规复，但仍下令编《孟子节文》，将《孟子》中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响应民本想想的八十五条全部删掉，条目“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刘三吾《孟子节文题辞》）。
【译文】
古时候，六合匹夫都爱戴我方的君主，把他比作父亲，比作苍天，简直是不算过分。如今六合匹夫都怨尤他们的君主，将他看成土匪、党羽一样，称他为“独夫”，这本来等于他应该得到的下场。但眼力浅薄的儒存一火复旧义，认为君臣间的关系存在于寰宇之间，不论如何不可弃置，以致像夏桀、殷纣那样悍戾的君王，果然还说商汤、周武王不应杀他们，况兼还造谣出伯夷、叔皆不食周粟这么无从覆按之事，把无独有偶老匹夫破灭的尸体，看成与死老鼠莫得什么两样。难说念寰宇这么大，却在无独有偶的匹夫之中，就只偏疼君主一东说念主一姓吗？是以说周武王是圣东说念主，孟子的话，是圣东说念主的言论啊。后世那些想要凭着君主如同父亲一般、如同上天一般的空名，不容别东说念主窥测君位的皇帝，都感到孟子的话对我方不利，以致平直清除孟子配祀孔子的地位，这难说念不是来源于眼力浅薄的儒生们的猖狂吗？
诚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限，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东说念主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①，一东说念主之智商，不行胜六合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东说念主愿世世无生君王家②，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③痛哉斯言！记忆创业时，其欲得六合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④？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东说念主东说念主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⑤；不解乎为君之职分，则商人之间，东说念主东说念主可欲，许由、务光是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⑥，不易无限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审视】
①摄缄縢，固扃（jiōng）（jué）：紧紧地捆好，紧紧地锁好。语出《庄子·胠箧》：“将为探囊胠箧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摄，收紧。缄，封固。縢，绳索。扃，门闩。，箱子上安锁的环状物。借指锁。
②昔东说念主愿世世无生君王家：南朝宋顺帝刘准被逼禅位于皆，“泣而弹指曰：'愿后身世世勿复生天王家！’宫中皆哭”。事见《资治通鉴·皆纪一》。
③“而毅宗之语公主”几句：《明史·长平公主传》载，李自成军攻破京城，崇祯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毅宗，明崇祯皇帝朱由检，庙号想宗，后改为毅宗。
④废然：荒疏丧志，失望的相貌。摧沮：犹消极气馁。摧，悲悼，哀伤。
⑤绝尘：犹洒脱尘俗。
⑥俄顷：一刹，很短的时候。
【译文】
诚然如斯，要是后代作念君主的，真实能保住这产业，把它历久传下去，也不怪他将六合当作特有了。既然将它看作产业，旁东说念主想得到这份产业的念头，有谁不像我方那样进击呢？于是用绳捆紧，用锁加固，但一个东说念主的智谋和力量，并不行慑服六合广宽想要得到这份产业的东说念主。远的不据说几代，近的就在自己，他们的冲坚毁锐，就应在子孙的身上了。曩昔南朝宋顺帝发愿以后千秋万代都不要投生到君王之家，而明崇祯帝对长平公主所讲的话音犹在耳：“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啊！”这话是何等令东说念主愁然啊！记忆他们祖上创业之时，志在占据六合的洪志，两相对比哪能不让东说念主荒疏失望、低头丧气呢？因此昭着作为君主的职责，那么唐尧、虞舜的时间，东说念主东说念主都能推让君位，许由、务光也并非超尘绝俗的东说念主；要是不解白作为君主的职责，那么商人之间的每一个东说念主就都会想得到它，后世也就再也听不到许由、务光那种梗直之行了。但即使君主的职分难以明了，也不值得用一刹的荒淫享乐换取无限的悲哀，即使是愚蠢的东说念主也能昭着这一趣味。
原臣【题解】
明朝沉沦之后，黄宗羲转头历史履历教化，在想想方面发生了很大变化，他通过对历史的长远反想，从探索封建社会荣枯演变的角度，横暴抨击了君主专制主义，《原臣》篇即是代表之作。
《原臣》篇接续前《原君》篇，主要叙述为“臣”的职责，即接洽“臣”的本原趣味，想维旅途也承续《原君》。在本篇中，黄宗羲领先分析了“臣说念”。什么样的东说念主智力称为“臣”？黄宗羲认为，唯独那些以眷注“万民之忧乐”为己任的官员才是真确的“臣”。臣出仕是“为六合，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真确为民服务的，才是真的臣。对君主的“无形无声之嗜欲”而“视之听之”的，不外是寺东说念主和宫妾；不顾自己安慰，为君主“死之一火之”的，也不行称之为臣，只可算作君主宠幸的东说念主。这些东说念主都不行效能为臣之说念。
接着，黄宗羲又发表了对君臣关系的直透骨子的观点。他指出：“不以六合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六合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君主搞定六合是为万民服务，但“六合之大，非一东说念主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也等于说，六合的事务烦琐，仅靠君主一东说念主难以打法，是以才需要确立“臣”来分摊。这阐明“臣”是为搞定六合而设的，职责是“为六合，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不错说，君臣搞定六合都以“万民”为服务对象。
那么君臣关系最佳的情景又如何呢？黄宗羲将其类比为师友关系，产品介绍“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六合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六合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唯独“以六合为事”的“臣”才是君主的“师友”。从黄宗羲的角度来看，君臣唯独为了六合事而对等相处，智力称之为良师良友。尤为值得关注的是，为了更形象地分析君臣职责的互相干系，强调为臣者若“看不起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一火”，仍然遏制了真确的“臣说念”。而为君者，若心存“视六合东说念主民为东说念主君橐中之私物”的妄念，必将导致民生憔悴，最终使得国度骤一火。黄宗羲将搞定国度比作拉木头，君与臣要是“手不执绋，足不履地”，则国度无法搞定。这些都阐明，黄宗羲认为君臣对等相处，共同以搞定好六合为筹算智力使得国度苍劲，反之要是遏制了设“臣”的初志，则导致国度动乱。为更深入地探讨君臣关系，黄宗羲分别了君臣关系与父子关系，认为二者不行视兼并律：父子之间属血统关系，难以改革；但在一定进度上讲，君臣关系则是不错改革的。
黄宗羲冷落的这种区别于以往的新的君臣关系论，是通过转头历代荣枯而得出的，而他梳理的这种君臣关系突显出君臣共治六合的治权对等想想，要而论之，臣的义务是与君主共同管理六合，而并非是为侍奉皇帝这一家一姓。
黄宗羲的这种为“臣”论以及对于君臣关系的分析充分体现了他反对君主专制，主张民主、民权的想想。萧公权认为黄宗羲对于君臣关系之论，“其立言亦悉依孟子，一扫专制六合'君为臣纲’之传统想想。……昔李卓吾论史，谓皆王建之降秦饿死与冯说念之历事多君皆有大利于民。梨洲倘闻其说，殆可许为同调。抑又有进者，自梨洲不雅之，君尊臣卑，名位虽有诀别，而职分均在利民。故'君之与臣，名异而实同’。臣是以佐君为治，而非以奉君之身。'夫治六合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东说念主也’，若后者不接力于曳木，惟承前者之喜怒，而曳木之职荒矣。”
萨孟武也对黄宗羲的臣论有中肯评价：
古东说念主所谓忠臣，梨洲皆否定其价值。而“忠”之不雅念，儒家本来只视为君臣的相对义务，后儒乃变之为皆备义务，梨洲连相对义务也否定了，而谓“忠”不是忠于君，忠于一姓，而是忠于六合，忠于万民，这确是吾国想想一大变转。但是想想单单到此为止，倘不行再创一种轨制以救其弊，则掠夺之事仍无已时，这等于六合安宁之后，梨洲想想又归消千里的情理。（《中国政事想想史》）
有东说念主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①，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夫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资于事父也②；杀其身者，忘我之极则也③。而犹不足以当之，则臣说念如何尔后可？曰：缘夫六合之大，非一东说念主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④。老家之出而仕也，为六合，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六合万民起见，非其说念，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说念，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否则，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寺东说念主宫妾之心也⑤；君为己死而为己一火，吾从而死之一火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⑥。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审视】
①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指以对待父母的格调来对待君主。语出《礼记·曲礼上》：“为东说念主子者，……听于无声，视于无形，不登高，不临深，不苟訾，不苟笑。”其意是指作为东说念主子，在侍奉父母时，应在父母还莫得说出来或阐扬时脸上时，就已经昭着父母的道理。
②资于：用于。
③极则：最高进度。
④群工：群臣。工，仕宦，执事。
⑤宫妾：宫女。
⑥“君为己死而为己一火”几句：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若为己死而为己一火，非其私昵，谁敢任之？”私昵，亲近，宠爱。
【译文】
要是有这么的东说念主，在对方还莫得作念出样式或讲话之前，就已经体察到对方的情意，用这么的款式来侍奉君主，不错称为臣吗？答：不不错。要是有东说念主愿意断送我方的人命来侍奉君主，不错称作臣吗？答：不不错。因为在对方莫得作念出样式或讲话之前就能体察到对方的情意，那是子女侍奉我方父亲的格调；温存断送我方的人命，那是忘我的最高进度。作念到这两样还不行称作主说念主臣，那么为臣之说念究竟是怎么的呢？答：在我看来，六合太大了，并非一个东说念主所能搞定的，是以应该设群臣单干搞定。因此，臣之是以出仕当官，是为了六合，而不是为了君主一东说念主；是为了六合万民，而不仅仅为了君主一姓。我为六合和万民的缘故才当官，要是不是合理的事情，即使君主以严词正色免强我，我也不行听从，更何况体察君主还莫得推崇出来的意图呢！要是是为了不对理的事情，即使在野为官，我也不会答理，更何况要断送我方的人命呢！要是不是这么，仅仅为了君主一东说念主一姓的缘故，我就要去揣摩君主还莫得明确显涌现来的醉心和守望，并温存顺从，那是寺东说念主和宫女的心态；君主为了他一己之私而死或隐迹，我也随着去死或隐迹，那是受君主擅自宠爱之东说念主的格调。这等于分辨是不是真确的臣的标准。
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①，以谓臣为君而设者也。君分吾以六合尔后治之，君授吾以东说念主民尔后牧之②，视六合东说念主民为东说念主君橐中之私物③。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④，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一火，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⑤，亦以为纤芥之疾也⑥。夫古之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
【审视】
①昧：愚昧，隐晦。
②牧：统领。
③橐（tuó）：袋子。
④憔悴：莫名。
⑤诚臣：忠臣。
⑥纤芥：细小。
【译文】
世上那些作念臣下的东说念主不解白这个趣味，还认为臣等于为君主而确立的。他们认为是君主把六合共享给我去搞定的，是君主把东说念主民交给我去管理的，把六合和东说念主民都看作君主的囊中特有之物。现时各地的劳苦繁荣，民生的莫名，足以危及我的君主，是以我才不得不接头统领管理的方法。要是还莫得要挟到国度的存一火，那么各地的劳苦繁荣，民生的莫名这些事，即使在忠臣那里，也不外是无可不可的小问题长途。古代那些为臣之东说念主，是这么的吗？照旧另有阿谁时间应有的相貌？
盖六合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一火，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一火，乃是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①，乃是以为乱也；晋、宋、皆、梁之兴一火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看不起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一火，其于臣说念固未尝不背也。
【审视】
①秦政：秦始皇嬴政（前259—前210）。他在为秦王时，任用尉缭和李斯等，践诺救援策略，前后经过十年，最终于前221年灭六国，罢了了大一统。建立秦朝后，自称皇帝，并进行了一系列校正次序，加强君主专制，为后世所延续。秦始皇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第一位皇帝，史称千古一帝。
②晋、宋、皆、梁：汉唐之间所建立的夭折王朝。晋，此指西晋和东晋两个时期（265—420），西晋为大救援王朝之一，东晋则属于六朝之一，共一百五十五年。宋、皆、梁、陈朝是南朝的四个王朝，上接魏晋时期，下启隋朝，起止时候梗概为420—589年。这几个王朝诚然政权存在时候较短，但在统领南边的时期，将华夏地区先进的文化和时刻浅近传播到秦岭淮河以南的地区，促进了南边社会经济的发展、繁盛。
【译文】
六合的治乱，并不在于一家一姓的兴一火，而在于万民的忧愁与愿意。是以，夏桀、商纣的沉沦，是意味着六合得以大治；秦始皇、元朝的兴起，则意味着六合打扰；晋和南朝的宋、皆、梁几朝的兴一火，影响不到六合的治乱。为臣者，要是无视匹夫的灾荒困苦，即使他能辅助君主取得六合，跟班君主去死，他对于为臣之说念亦然背离的。
夫治六合犹曳大木然①，前者唱邪，后者唱许②。君与臣，共曳木之东说念主也。若手不执绋③，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曳木者之前④，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曳木之职荒矣⑤。
【审视】
①曳：牵引。
②前者唱邪（yé），后者唱许（hǔ）：邪、许，集体工作时的号子声。《淮南子·说念应训》：“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
③绋（fú）：大绳。
④娱笑：嬉笑。
⑤荒：萧疏，弃置。
【译文】
搞定六合就像拖曳大木头，喊着号子，前后呼应，通盘勤勉。君与臣，等于共同拉木头的东说念主。要是有东说念主手里不拿着绳索，脚也不在地上站稳，前边拉木头的东说念主只在后头拉木头的东说念主眼前嬉笑玩乐，后头拉木头的东说念主还认为这么挺好，那么拉木头的使命也就萧疏了。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①，不以六合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②，不外欲得奔波参军之东说念主。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波参军，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天然③。
【审视】
①恣：放纵，随便而为。
②草野：民间。
③跻：跻身。仆妾：泛指奴仆婢妾。
【译文】
唉！后世那些豪爽的君主们猖獗放纵，不眷注六合匹夫的事情。他们从民间选拔东说念主才，只不外是想得到为他们驱使效劳的东说念主长途。而从民间出来到朝廷仕进的东说念主，也不外是为君主奔波效劳，一时免于清冷和饥饿，于是就谢意起君主的鉴赏与任用，不再去想考君主对我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合适礼法，跻身于奴仆婢妾之间也认为理所天然了。
万历初，神宗之待张居正①，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父未能百一②。其时论者骇然居正之受无东说念主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行以师父自待③，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耶？
【审视】
①神宗：明神宗朱翊钧（1563—1620），年号万历（1573—1620），常被称为万历帝。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湖北江陵东说念主，明代着名的政事家、校正家，身后谥号文忠。少年颖异，二十三岁即考取了进士。隆庆元年（1567），任吏部左侍郎并兼东阁大学士。后入阁为宰辅。万历初，取代高拱成为首辅，随后职掌明朝政务十余年，期间选拔了一系列校正次序，在财政方面，一条鞭法是其校正的环节一项。在万历帝年幼时，张居正辅佐，万历帝尊其为帝师，称“元辅张少师先生”“太师张太岳先生”。但随着万历帝的掌权，对其专权越来越不悦。在其身后，万历帝借寺东说念主构陷，籍没其家，到天启、崇祯年间才规复了名誉。
②古之师父：周礼中的太师、太傅，皇帝的敦厚。
③坐：缘于。自待：看待我方。
④鹄（gǔ）：箭靶的中心，指筹算。
【译文】
明代万历初期，神宗皇帝对待张居正的礼遇仅仅稍有些恭敬，与古代君主对待敦厚的礼遇比较较还不到百分之一。然而其时的东说念主就很畏惧，指责张居正所接纳的礼遇不合适为东说念主臣子的身份。其实张居正的瑕玷，恰正是因为不行以皇帝的师父自居，而是像奴仆婢妾一样听从皇帝的指使，现时却反过来指责他，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历久目染耳濡泛泛所谓的为臣之说念，以为那样才是为东说念主臣的标准。他们若何能知说念臣子对于君主，称呼诚然不同，但实质是一样的呢？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欠亨矣；孽根祸胎，分身尔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六合而有之者也。吾无六合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东说念主。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六合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六合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①，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
【审视】
①累：屡次。
【译文】
有东说念主说：臣与子不是并称臣子吗？答：不是。父亲和男儿一气相连，男儿的躯壳是从父亲的躯壳均分出来的。是以孝敬的男儿，诚然与父亲是两个东说念主，但能每天接近父亲的气味，久而久之，父与子就声音重复了；不孝的男儿，自从与他父亲的躯壳分开后，一天比一天冷落，久而久之，父与子的气就不相似了。君与臣的意见，是由于有了六合才出现的。要是我莫得搞定六合的连累，那么我对君主来说等于生分东说念主。出来仕进，而不将六合的事情当作连累，那么就只然而君主的奴仆婢妾；要是将六合的事情作为我方的连累，那么等于君主的敦厚、一又友。唯独这么作念才是真确的臣。臣的称呼是连接变化的，父与子的名分蓝本是不可变的。
原法【题解】
《原法》贯串前两篇，主要叙述法的骨子。作为对于法律轨制的专论，此篇不仅对法的本义追根穷源，还接洽了对于法律轨制骨子的几个要紧问题。
法，在此篇中有法律的道理，也有轨制之义。对于法的确立，黄宗羲指出：“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三代以上的“法”是为罢了六合的方针而确立的，其特征为“未尝为一己而立”，“藏六合于六合”，即公六合，可称之为“六合之法”。夏商周三代以后，“后之东说念主主，既得六合，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子孙之不行保有也，想患于未然以为之法”。是以后世的“法”与三代的“法”收支甚大，其方针是为了温存君主的私欲，将六合之公权掌控在一东说念主一家的手中，其特征为“藏六合于筐箧”，即私六合，可称之为“一家之法”。后世的法因其私利属性，可归为“监犯之法”。这等于说，“法”因其需要而产生出两种天壤悬隔的性质，即公六合之法和一家之私法，骨子等于公私之别。在黄宗羲看来，后世之法虽密而乱愈生，不行使六合大治。萧公权说：“三代以下无法者非无轨制也。其轨制本于私六合之一念，大背贵民之旨，故不足以比三代之法耳。抑就另一方面不雅之，三代公六合而法因以疏，后世私六合而法因以密。疏者近于无法，密者适成监犯。”（《中国政事想想史·黄宗羲》）对黄宗羲的论点进行了补充。
如何看待“监犯之法”的统领，黄宗羲认为唯独改革，而改革的标的等于规复三代的表率。诚然代代有法，后世子孙以为法祖是为孝，但自夏商周三代以后的法都是君主为温存我方私欲所设的“监犯之法”，是以后东说念主不必解任。要是要改革“监犯之法”，就要看所设之“法”出于公心照旧出于私利，唯独充分了解建造法制的本意，为六合立法，智力搞定好国度，使匹夫得以海晏河清。
对于“治东说念主”与“治法”，黄宗羲认为“有治法尔后有治东说念主”，认为“监犯之法”镣铐了东说念主们的行为，即便有能治之东说念主，也未免受到“监犯之法”的舍弃和牵累，无法施展智力。有了“治法”的存在，才会出现“治东说念主”，统领者为英明之主，才不会实行秋荼密网，在法的照顾下，更好地扩张法律，从而罢了国度大治的筹算。萨孟武在《中国政事想想史》中对此补充说：
梨洲以为有治法尔后有治东说念主。但是吾东说念主应知法治须以均权为前提，即制法者是一个机关，行法者又是另一个机关，尔后才不会发生问题。否则将如韩非所说：“利在故法前令，则说念之；利在新法后令，则说念之。”（《韩非子》第四十三篇《定法》）质言之，即如杜周所说：“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其时为是，何古之法乎。”（《汉书》卷六十《杜周传》）法由东说念主主决定，势唯独加多东说念主主的专制。这是古东说念主主张法治者未曾提防之点。
应该承认，在《原法》中，黄宗羲所冷落的对于“法”的不雅点，表达了他倡导民主、立公法，反对封建专制的民主想想，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启发和模仿真谛。
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缘何言之？二帝、三王知六合之不可无养也①，为之授田以耕之；知六合之不可无衣也，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六合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配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以防其乱②。此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己而立也。后之东说念主主，既得六合，唯恐其祚命之不长也③，子孙之不行保有也，想患于未然以为之法。关联词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六合之法也。是故秦变封建而为郡县④，以郡县得私于我也；汉建庶孽⑤，以其不错藩屏于我也⑥；宋解方镇之兵⑦，以方镇之不利于我也。此其法何曾有一毫为六合之心哉？而亦可谓之法乎？
【审视】
①二帝：指帝尧、帝舜。三王：指夏商周三代之君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穀梁传·隐公八年》“盟诅不足三王”，范宁注：“三王，谓夏、殷、周也。”
②卒乘：卒指步兵，乘指兵车，这里指队列。《左传·隐公元年》“缮甲兵，具卒乘”，杜预注：“步曰卒，车曰乘。”
③祚命：指上天所赐的福运。此指皇位，国统。
④秦变封建而为郡县：封建，分邦开国，君主将地皮分给宗室和元勋。此制始于周代，到秦朝建立后，为郑重统领，清除封建制，在世界建造郡县，并派官员搞定。《史记·秦始皇本纪》：“丞相绾等言：'诸侯初破，燕、皆、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始皇下其议于群臣，群臣皆以为便。廷尉李斯议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冷落，相辗转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皇帝弗能不容。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元勋以公钱粮重犒赏之，甚足易制。六合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未便。’始皇曰：'六合共苦构兵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六合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廷尉议是。’分六合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⑤汉建庶孽：指汉朝建立后，随便分封刘姓子弟为诸侯王。庶孽，指庶子，原指妃妾所生之子。《公羊传·襄公二十七年》：“执锧，从君东西南朔，则是臣仆庶孽之事也。”何休注：“庶孽，众贱子，犹树之有孽生。”
⑥藩屏：捍卫。
⑦宋解方镇之兵：方镇，即藩镇。唐代初年在环节各州设都督府，睿宗时设节度大使，玄宗天宝初年又在边境设有九节度使，也曾略使。通称“藩镇”。各藩镇掌管一个地区的军政，自后权力徐徐扩大，兼管民政、财政，掌执全部军政大权，变成处所割据，常与朝廷挣扎。宋朝建立后，吸取唐、五代之履历教化，选拔“杯酒释兵权”的办法，澌灭了武将兵权，并削减了处所军力，集军事大权于皇帝之手。
【译文】
三代以前有法，三代以后莫得法。为什么这么说呢？尧、舜二帝和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知说念六合匹夫需要服侍我方，于是分拨野外给他们耕耘；知说念六合匹夫不行莫得一稔穿，于是分地皮给他们支持桑麻；知说念六合匹夫不行不进行训诲，于是确立了学校，让匹夫接纳西宾；又制定了婚配轨制，以防护男女淫乱之事发生；又建造为温存队列之需的钱粮轨制，以防护动乱出现。这是三代以上的法，从来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建造的。后世的君主，得到六合之后，唯恐君王之位不行保管永远，唯恐子孙后代不行陆续统领六合，于是为了正式于未然则制定了法。这么一来那么他们所谓的法，仅仅君主一家一姓之法，而不是从匹夫之利益启程制定的六合之法。是以，秦朝清除封建制而改为郡县制，是因为郡县制对于君主私东说念主故意；汉代初期随便分封同姓诸侯王，是因为这些诸侯不错保险皇室的安全；宋代初期澌灭方镇的兵权，是因为方镇要挟到了君主统领。这些所谓的法那边有一点一毫为六合匹夫着想呢？这能称之为法吗？
三代之法，藏六合于六合者也①：山泽之利不必其尽取，刑赏之权不疑其旁落②；贵不在野廷也，贱不在草野也。在后世方议其法之疏，而六合之东说念主不见上之可欲，不见下之可恶，法愈疏而乱愈不作，所谓无法之法也。
【审视】
①藏六合于六合：即公六合。
②旁落：落在别东说念主手中。
【译文】
三代的法，是为六合匹夫着想而建造的法：山川、河泽之利不会尽数攫取，刑狱奖惩的权力也无须顾忌会落于别东说念主之手；不因为身在野廷就变得尊贵，也不会因为身处民间就变得低贱。到后世，有东说念主辩论三代之法顽皮，但是其时六合的匹夫并不认为在上的高官有什么自制，达官朱紫也不以为基层匹夫有什么不好，法越简洁越莫得动乱发生，这等于所谓的无法之法。
后世之法，藏六合于筐箧者也①；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用一东说念主焉则疑其自利，而又用一东说念主以制其私；行一事焉则虑其可欺，而又设一事以防其欺。六合之东说念主共知其筐箧之所在②，吾亦鳃鳃然③，日唯筐箧之是虞④，故其法不得不密。法愈密而六合之乱即生于法之中，所谓监犯之法也。
【审视】
①藏六合于筐箧：即私六合。筐、箧，均是盛物的竹器。
②筐箧之所在：这里譬如六合之利都藏于君王之处。筐箧，喻六合之利。
③鳃鳃（xǐ）然：畏缩的相貌。
④虞：忧虑，顾忌。
【译文】
后世之法，是把六合当作君主的私产，将六合之利收于我方的私囊，不想将利益共享给六合匹夫，想要将统共福气都敛归君主一东说念主。任用了一个东说念主就怀疑他谋求私利，于是就又任用另一东说念主来监督；实行一个政策又怀疑其中有可被诓骗之处，于是又实行另一个政策来防护。六合之东说念主都知说念六合之利藏于君主之处，君主也昼夜为我方的私利而忧虑，于是不得不制定严实的功令。然则法越严实，六合的动乱就越多，这等于所谓的监犯之法。
论者谓一代有一代之法，子孙以法祖为孝①。夫监犯之法，前王不堪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堪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害六合，其创之者亦未尝非害六合者也。乃必欲周旋于此胶彼漆之中②，以博宪章之余名③，此俗儒之剿说也④。
【审视】
①法祖：模仿、仿效先人。指后代君主解任前代君主的治国之策。
②此胶彼漆：指固执于先人的成法，不知变通。胶、漆均是有黏性的物资。
③博：得到。宪章：模仿。
④剿（chāo）说：抄袭别东说念主的言论为己说。《礼记·曲礼上》：“毋剿说，毋访佛。”郑玄注：“剿，犹揽也。谓取东说念主之说，以为己说。”剿，抄取，秉承。
【译文】
有东说念主说，一代有一代的法，后世子孙以模仿先人为孝。其实这些“监犯之法”是前代君主为了罢了私欲而创立的，后代的君主又为了温存我方的私欲而防碍前代君主之法。防碍前代君主之法天然会对六合无益，但前代君主创制的法也未尝就莫得祸害六合。要是一定要固执于先人之法而博取“法祖”的名声，这只然而庸俗的儒生抄袭别东说念主的言论。
即论者谓六合之治乱不系于法之存一火。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东说念主而经营者荡然无具①。苟非为之远想深览，逐一通变②，以复井田、封建、学校、卒乘之旧，虽小小更革，生民之戚戚终无已时也③。
【审视】
①恻隐：同情，恻隐。经营：筹谋营治。
②通变：犹变通。不拘旧例，应时变动。
③戚戚：忧惧、忧伤的相貌。《论语·述而》：“正人率直荡，常人长戚戚。”何晏集解引郑玄曰：“长戚戚，多忧惧。”
【译文】
又有东说念主说，六合的太平与否与法的存一火无关。不雅察古今之变，古代圣王出于温顺可亲、小心东说念主民而制定的法，到秦代被防碍了一部分，到元代又被防碍了一部分。经过这两次防碍，古代圣主贤君所提倡的恻隐爱东说念主之心，在后世君主身上已烟消火灭了。要是不经过深想远虑，不拘旧例地应时变动，规复井田制、分封制以及学校、兵役钱粮的原有轨制，那么即便有小小的变革，匹夫的忧惧也历久不行闭幕。
即论者谓有治东说念主无治法①，吾以谓有治法尔后有治东说念主。自监犯之法镣铐六合东说念主之昆玉②，即有能治之东说念主，终不堪其牵挽嫌疑之傲视③，有所方法，亦就其分之所得，安于大意④，而不行有度外之功名⑤。使先王之法而在，莫不有法外之意存乎其间⑥。其东说念主是也，则不错无不行之意⑦；其东说念主非也，亦不至长远陷坑⑧，反害六合。故曰有治法尔后有治东说念主。
【审视】
①有治东说念主无治法：有能够使六合大治的东说念主，但是莫得不错搞定好六合的法。语出《荀子·君说念》：“有乱君，无乱国；有治东说念主，无治法。”
②镣铐：刑具，脚镣手铐。扩张为不断。
③牵挽：牵制。傲视：向傍边或周围看来看去，不雅望。
④大意：敷衍而毛糙。
⑤度外：表率除外。指不按常法或不遵常礼。功名：功业和名声。
⑥法外之意：指前文所谓“监犯之法”的意志。存乎其间：存在于搞定国政之东说念主的心中。
⑦无不行之意：莫得不行达成的意愿。
⑧长远：指刑罚严厉。陷坑：捕捉鸟兽的工具。这里譬如法网。
【译文】
又有东说念主认为，有能够搞定好六合的东说念主，而不存在能够搞定好六合的法。我认为存在能够搞定好六合的法之后才有能够搞定好六合的东说念主。自从监犯之法不断了六合东说念主的行为，即便有善于搞定六合的东说念主，也终究解脱不了它所带来的牵制嫌疑而傍边不雅望，即使大有可为，也不外谨守分内，安于敷衍毛糙业务合作，不行建立监犯之法不断除外的业绩。要是先王之法依然存在，就不会有监犯之法的意念存在于搞定六合之东说念主的心中。这么一来，要是有合适的东说念主在位，就不错施展政搞定念，作念到心想事成；要是这个东说念主不适当当政，也不至于实行酷刑酷法，反而危害六合。是以说，先有能够搞定好六合的法，然后才会出现能够搞定好六合的东说念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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